凄风苦雨二十年 (五)——艰难的跋涉
徐珏
学汉走后,我每天回到家里面对着父子俩的遗像,内心的悲凉和痛楚无法排遣。但一想到他们的遗愿未了,我就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倍加沉重。在京的难友对我特别关心,我上班的单位离李雪文大姐很近,李大姐和袁先生夫妇常请我去他们家谈心。我与袁先生又是同乡,善解人意的李大姐常做些可口的饭菜,留我与他们共餐。自从认识苏冰娴以后,冰娴更待我如姐妹。
我六十岁生日那年,远在国外的小儿子无法回来,我孤苦伶仃一人,难友们怕我伤感。那一年春节,在丁老师家聚餐时,蒋老师出其不意地拿出他亲自购置的生日蛋糕,当众宣布:今天我们大家为徐珏过生日,他回过头来问我:“高兴吗?”我被难友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动得说不出话来,只是含着眼泪连连点头说:“高兴!高兴!”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,这份惊喜中包含着多少辛酸啊!
对于难友们的这份关爱,我惟有把这个难属群体当作自己的家,更多地为这个家付出自己的心血。从此,只要我没有到外地出差,就会参加在京难属的所有活动。然而,在当今的中国大陆,要坚持抗争,向政府当局讨回公道,就会面临更为严酷的高压与苦难。从一九九五年我丈夫逝世后,我与其他天安门母亲一路走来,共同经历着凄苦的风风雨雨。
从一九九五年开始,我们难属群体经历了一个发展、壮大阶段。这一年,是难属群体第一次给人大常委会写公开信,签名者共有27人。到了一九九六,九七、九八年,就发展到56人……。1999年是“六四”大屠杀十周年,我们在控告李鹏的起诉书上签名者已经有108人。
我们在十周年举行集体祭奠的时候,北京市国家安全部门派了很多便衣警察来监视,但我们有21位难属参加了仪式。为了控告李鹏,我们有27位难属写了证词,37位难属接受了自由亚洲电台“目击者说”栏目的采访。这一年是难属见证屠杀,寻求正义的一年。就在这一年,丁子霖无法忘怀吴学汉,她根据我写的证词,写成了回忆吴学汉的文章:《往事追忆》。在这篇文章里,开头有这么一段话:
“1989年6月3日晚,一位热血青年在木樨地饮弹身亡;几年后,这位青年的父亲为死去的儿子写了一篇《往事追忆》;过了不久,这位父亲也随他儿子离开了人世。现在,我们已经跨进了一个新的世纪,那好像发生在昨天的一切正渐渐远去成为人们记忆中的往事……。”
这篇文章描写了难属们心目中向望的吴学汉,一位值得尊敬、认准目标、永不放弃,即使死了也毫无悔意的硬汉子。
“六四”十周年以后,我们又发生了很多事情。2000年,路易斯·斯诺夫人来华访问丁子霖受阻,2001年,苏冰娴不幸逝世,2002年,海内外推举天安门母亲竞争诺贝尔和平奖,2004年当局制造“文化衫”事件,抓捕丁子霖、张先玲、黄金平三位难友,2005年,中国一代伟人赵紫阳逝世,到2007年,我们在木樨地第一次举行路祭……。 而在这些年里最令我难忘的事情,就是拜祭紫阳和木樨地路祭了。
一九八九年之前,赵紫阳主政四川到主政全国,致力于推动经济自由化和政治民主化,他一直以宽容和理性的态度保护民间反腐败、促政改的政治热情,他主张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,以对话和协商和平方式解决官民冲突。尤其是在学运期间,他敢于与邓小平不保持一致,反对军队戒严和动武,成为中共历史上第一位不认错的总书记,以致被一直软禁到死。他的遽然离世,在我们天安门母亲中引起了极大的震撼。当时我正在外地出差,便下定决心,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险阻,我都要去回京向这位伟人告别。
2005年1月25日,当我匆匆从外地赶回北京,放下行李就去丁老师家了解情况。不料,看到丁家单元门口有5-6个身穿便衣的人守在那里。没等我推门进去,那些便衣就发疯似的把我往外推,不让我上楼去见丁、蒋。我死死推开他们,在门铃前对蒋老师说:“他们不让我上去!”丁老师立即回应:“我马上下来。”两个女便衣立即一边一个,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外拖。我火了:“不让我上去,又不让丁老师下来,这是哪里的命令?”这样一推一拉,僵持了几分钟,终于丁老师下来了。她对便衣说:“太不象话了!不让我们见面,连人身自由都剥夺了!”然后丁老师告诉我:赵紫阳先生去世后,我们天安门母亲已经在第一时间发出了悼文。意思是让我快离开这块是非之地。我随即离开了丁家。
1月26日,我身穿素服,忍住了心头的悲痛,来到赵紫阳先生的家。他家四周有很多便衣,门口一位小伙子问我是谁?我说:“一个普通的科研工作者……。”他带我进了灵堂。我站在鲜花丛中的巨幅画像前,心潮膨湃,沉思默念,想了很多很多,眼泪禁不住往下淌。我恭恭敬敬地向赵总理深深三鞠躬。然后,我在签名簿上写上:丁子霖、蒋培坤、徐珏、尤维洁、周淑庄、尹敏等六四难属的名字。赵总理的儿子、儿媳等接待了我,我说:本来有丁子霖等难友前来祭奠,受到便衣阻拦,我就代表他们来了。赵的家人很受感动,拿出赵紫阳先生生前照片送给了我两张。
1月27日晚上,我接到电话,通知我立即去金台饭店8号楼领取赵紫阳先生遗体告别仪式证件。当我准备出门时又来电话,告知我今晚不要去取了,我问:“为什么?”对方说:“治丧委员会搞错了,有个同名同姓的徐珏已把证件取走了。”我感到很蹊跷,就说:“你可再出一份呗!”对方又说:“反正今晚你别来取了。”我又问什么时候来取,他说你等通知。我心里想,他们准是要搞什么名堂。于是,我立即坐出租车赶到目的地,查了名单,根本不存在同名同姓的“徐珏”。我立即取到了仪式的“讣告”和车证,坐车回到自己家里。但没有想到,警察已经坐在亮着灯的警车里了,并且把车横在楼门口。
1月28日全天,便衣警察不准我出门,连买菜、倒垃圾都不许,要坐他们的警车才能外出。1月29日,吃过早饭,我把证件藏在大衣内层的口袋里,准备前往八宝山革命公墓参加赵紫阳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。这时,田村派出所的所长来到我家里,要和我谈谈。我刚一开门,警察蜂涌似地冲上来堵住我家门不让我外出。我想说服他们,便从容地给他们讲赵紫阳对我国改革开放的贡献。今天我去赵紫阳遗体告别会,只是心怀崇敬地鞠三个躬,别无他意。我再三要求去,他们就是不让去。他们极力拖延时间,时间9点30分了,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,流着眼泪,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……。
从那个时候起,我暗暗下定决心,今年不让我去,那么,今后每年先生的忌日,我都会去他家拜祭,以了却我一番心意。在紫阳先生逝世两周年的时候,我终于同丁子霖、蒋培坤一起,要了一辆车,悄悄地去了赵家。当我向紫阳先生的遗像默哀的时候,眼框里噙满了泪水。
2008年1月17日,是紫阳逝世三周年。这一天大清早,我门前的警察又开始了监视活动。8点,我准备好一切,快速走出家门,这批警察发现了我,开着警车追赶我。当警车贴近我的时候,我急速转过头望公共汽车站走去,但是快到公共汽车站的时候他们又堵截我前行。他们说你不要去悼念赵紫阳。我说:“我一定要去,这是我的权利!”很快56路汽车来了,他们没有拉住我的胳膊,两个便衣只好跟着我上了汽车。因为头天我与丁子霖夫妇、高捷说好,第二天9点20分在展览路集合,我担心警察一旦发现其他三人,也会阻拦他们。因此我决定先行一步,不等他们独自坐103路无轨电车去富强胡同。当我在103路车站等车时,警车来到我身边,下来两个刑警抱住我上身往他的车里塞,车内一名警察拉住我的胳膊使劲往里拉。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。一个满脸横肉的警察用双腿夹住我,使我上半身动弹不得。这种流氓行为使我愤怒万分,我想狠狠扇他的耳光,双手又被另一名警察缚住,真是由不得我。我向窗外:呼喊着:“警察绑架了、绑架了……”马路上众多人围观着,见警察暴烈的抓捕行为,谁也不敢上来交涉。何况有三名警察凶狠狠地阻止围观的群众靠近。在这光天化日的大马路上,他们竟如此嚣张、肆无忌惮地绑架一位老太太,中国的法理到底哪里去了?
这帮警察先把我送到单位,所领导派了工会主席前来与警察们谈判,后来警察们又把我带上警车,送到家里。楼下警车、警察仍然看得很紧,家中电话被切断。我借邻居的电话给丁子霖打了一个电话。她听到后非常生气,马上对我说:“你先保护好自己,我立即向国安部门提抗议。第二天,丁子霖来电话,说昨天已向国安部提出强烈抗议,要求:立即恢复徐珏和其他难属的人身自由,立即撤销对“六四”难属的盘问、监视,立即就绑架事件向徐珏进行赔礼道歉!
当天,晚上8点,以徐杰为首的6名警察(徐为田村派出所副所长)和有关人员来我家正式赔礼道歉。
《天安门母亲网站》首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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